2025-12-31 07:07:0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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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至元二十九年秋季，齐鲁大地暑气渐消，凉意沿着泺水两岸蔓延。一辆装载书籍行李的马车慢慢进入济南府城，车内坐着时年三十九岁的赵孟頫。这位宋太祖赵匡胤的第十一代孙，携妻子前往就任同知济南路总管府事一职。
追溯过往，赵孟頫的此次北行，并非由于仕途通达，反而带着几分朝廷权力博弈下的不得已。身为宋朝皇室后裔，宋朝灭亡后，他曾隐居不出仕，与文人墨客交往，专心研习书画，成为当时江南地区著名的“吴兴八俊”之一。至元二十三年，行台侍御史程钜夫奉皇帝诏令寻访江南隐逸才士，赵孟頫因才华出众被推荐入朝，获得忽必烈器重，被任命为兵部郎中，管理驿站事宜。然而在朝堂上，他的前朝皇室身份始终伴随左右，使他在官场中行事谨慎。这次前往济南任职，对他而言，既是履行职责，也是寻找一片天地安顿心境的机遇。
《元赵文敏公像》，局部，清汪恭摹，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
仁政爱民治理济南说起赵孟頫，人们大多想到的是“元代艺坛领袖”的书画大师形象。他的书法刚健秀丽、流畅典雅，博采众家之长，形成独具特色的风格；绘画则开创元代新风气，以高雅清逸的格调重新构建山水意境，成为后世文人画的楷模。书画艺术的光辉过于耀眼，以致遮盖了他作为治国良臣的另一面，很少有人了解他在经邦济世方面的杰出才能。
元代中期著名诗人、“元诗四大家”之一的杨载，在《赵文敏公行状》中曾写道，“孟頫的才华多被书画所掩盖，了解他书画的人，不知道他的文章；知道他文章的人，不了解他的经世之学”，这一评述准确指出了赵孟頫的学识，知晓他书画成就的人很多，但清楚他政治才能的人却很少。而他在担任同知济南路总管府事期间的三年治理成绩，正是他被遮蔽的政治才干最生动的证明。
在济南任职期间，赵孟頫独自承担政务重任，钱粮、司法、教育、治安等事务全部负责。他在《初到济南》诗中写道：“官府文书何时能处理完，归隐田园的愿望何时能实现。路上遇见老人惊讶地询问，只怕这位是伏生那样的人物。”诗句之中，既显示了公务繁忙的状况，又流露出对田园生活的渴望，还有对齐鲁文化传承的敬重。他在书信《致宗元总管札》中坦率表示，“济南山水之美，冠绝山东，但公务繁杂，几乎没有闲暇，至今未能游览一番”。
即便如此，赵孟頫从未松懈政务。他深知，担任一方官职，就应当造福当地百姓。元朝初期法律制度尚未完善，地方审理案件多依靠官员主观判断，冤案错案时常发生。赵孟頫却始终怀着一颗仁爱之心，仔细查阅案卷，力求明辨是非。当时济南盐场有个叫元掀儿的劳工，因不堪辛苦劳作逃走，他的父亲竟然找到一具无名尸体，控告一同劳作的人杀害了儿子，被诬告的人屈打成招。赵孟頫审阅案卷时发现多处疑点，立即暂停判决推迟行刑。一个月后，逃亡在外的元掀儿悄悄返回，冤案才得以澄清，百姓因此称赞他“审案如神明”。此外，他常怀仁慈之心，不忍用严厉刑罚苛责处境困苦之人，在法理之中保留体谅之情。这份同情与宽容，也让不少误入歧途的人产生悔改之意，逐渐收敛不良行为。
在赵孟頫的治理理念中，为官者除了保障百姓温饱与安全，更要传承文化脉络，教化民众思想。他深知齐鲁地区自古重视教育，但因战乱动荡，许多学校荒废，学子失学。当时济南城东有八顷肥沃土地，两户人家相互争夺，几十年未能解决，双方都声称地契在战乱中丢失。赵孟頫得知后，决定将这片土地划为“赡学田”，用来资助当地学校，保障学子生活。他不仅为学校筹集物资，更亲自奖励勤奋学习的人。每到夜间巡查，只要听到百姓家中有读书声，就会在门框上刻下标记，第二天派人送去美酒表示鼓励。在他的推动下，济南民间读书风尚日益浓厚，“杰出人才，遂成为天下之冠”。
泉边挥笔寄托闲情政务之余，赵孟頫将对济南山水的喜爱融入笔墨创作。济南素以“家家泉水，户户垂杨”闻名，七十二名泉分布各处，趵突泉是其中最具盛名的一处。
一日，赵孟頫来到趵突泉旁，看见泉水从地下喷涌而出，水汽弥漫，飘散在空气中，远处的华不注山在云雾中隐约可见。如此美景令赵孟頫感慨万千，提笔写下一诗：“泺水发源天下无双，平地涌出白玉壶。山谷空旷常恐元气泄漏，旱年不忧东海枯竭。云雾滋润华不注山，波涛声响震动大明湖。时常来泉边洗涤尘俗，胸怀如冰雪般清澈孤高。”这首诗成为描绘趵突泉的著名诗篇，尤其是“云雾润蒸华不注，波涛声震大明湖”一联，将趵突泉的磅礴气势与周边山水的灵秀完美结合，成了流传千古的名句。如今，这联诗句被刻在趵突泉泉池北岸泺源堂前，成为专属于济南趵突泉的诗文。就在不久前，大批游客还踏雪寻泉，争相前往天下第一泉景区观赏那“云雾润蒸”的仙境，纷纷感叹赵孟頫原来是在“真实地描绘景象”。
赵孟頫最为喜爱的，还是鹊山与华不注山。鹊山位于济南城北约二十里，山势平缓如同卧躺的鹊鸟；华不注山在城东北十五里，孤峰独立秀美，形状宛如含苞待放的莲花，郦道元在《水经注》中曾描写其“独立秀美，不依靠丘陵而自显高峻”的奇景，李白也曾写下“此山何等峻秀，青翠如芙蓉”的赞美。据清代王士祯《香祖笔记》记载，济南城西北孙氏园地曾出土赵孟頫篆书诗石刻，此处四面都是稻田，与鹊华两山遥相对望，园中有泉，相传是赵孟頫的洗砚泉。据说赵孟頫曾在济南“城西北十里”的洗砚泉有一住处，或许，他正是在这里“抱膝独对华不注山，孤身吟诗四面天风吹来”。泉声回荡，山色青翠，这般悠闲时光，也为他后来的创作埋下了种子。
在济南，赵孟頫还留下了不少珍贵作品。据史料记载，赵孟頫在济南任职期间，共留下四方碑刻，分别是《般阳路重修先圣庙记》《莒密盐史司判官王深墓志》《利津县庙学记》《济阳县庙学记》。他还曾为淄川撰写记文，并特意用楷书抄录了司马相如、扬雄等汉晋名家的赋文，供儿子赵雍临摹学习书法。至元三十年，赵孟頫在济南东仓官舍，有幸再次见到唐代画家韩滉的传世名作《五牛图》。这幅画以细腻笔触描绘了五头形态各异的黄牛，线条流畅，神态生动，堪称唐代绘画的巅峰之作。赵孟頫见到后爱不释手，就在画上题写跋文。这便成为赵孟頫三次为《五牛图》题跋的开始。他的题跋，笔墨流畅，与画作相互映衬，成了书画史上的一段佳话。
鹊华秋色融入丹青元贞元年，赵孟頫任期届满调离济南，奉诏前往京城，不久后便以生病为由辞官，返回故乡吴兴。在吴兴，他创作了传世名作《鹊华秋色图》。这幅画的创作，源于他对好友周密的一份情谊。周密祖籍济南，北宋末年南渡，一直在江南地区成长，但心中常思念祖籍之地。赵孟頫为好友周密描述济南风光之美，并特意绘制此图相赠。
在这幅画中，赵孟頫以艺术化的构思，将原本相距数十里的两座山并列置于一幅画中，画境清静开阔恬淡，意蕴深远。左侧的鹊山圆润如青黑色，右侧的华不注山挺拔如翠玉，中间沙洲层层叠叠，渔船时隐时现，村舍掩映其中，树木错落有致，红黄相间，笔法虚实结合，洒脱飘逸，尽显空灵意境与笔墨神韵。
画作完成后，赵孟頫将它赠予周密，周密收到画作后，十分珍爱。此后，《鹊华秋色图》历经元明清三代收藏家的辗转收藏，后进入清代宫廷，曾被乾隆皇帝多次观赏并题跋。如今，这幅承载着赵孟頫与济南深厚情谊的画作，被珍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，它不仅是赵孟頫的代表作品，更是济南的一张文化名片，让无数人通过这幅画，领略到齐鲁大地的人文与自然之美。
赵孟頫可能也不会想到，数百年后，这幅《鹊华秋色图》还有了更美妙的延伸。2021年，山东省文化创意设计行业协会将赵孟頫描绘济南秋日景色的《鹊华秋色图》，打造为动态的“鹊华十二时”，通过数字活化画作，让观众的视角从二维画面进入三维立体感官世界。画作以动态形式呈现在光影中：赭黄色屋顶的房屋相互映衬，掩映在缓缓流动的红绿秋林之中；日出日落之间，牛马悠闲行走，沙洲层层涌动；柳树下，小船旁，渔夫撒网，妇人倚门，仿佛人物有了神情，古人的生活渐渐鲜活起来。该作品在中国国际文旅博览会、济南国际双年展等活动中都曾亮相，许多观众沉浸式体验后都表示，如果说原画是一幅静态图像，那么“鹊华十二时”则讲述了一段丰富的“电影故事”，激发了作品的内在生命力，丰富了人们的想象，展现着诗情画意的生活，从而使IP的内容和维度也得到了扩展。
三年济南时光，对赵孟頫是仕途中的一站，却也是心灵的归宿与创作的沃土；对济南而言，则是文化脉络的滋养与升华，是城市记忆中浓重绚丽的一笔。赵孟頫以笔墨描绘山河，将个人才情与济南灵秀深度融合，留下了跨越千年的文化馈赠。如今，鹊山华不注山依旧，泉水声响不息，他的故事随墨香飘散，成为济南文脉中不可磨灭的印记，也让这份跨越时空的缘分，在代代传承中愈发醇厚绵长。
（大众新闻记者 田可新 实习生 匡丽君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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